撰文:刘红林
这一周在河西走廊自驾,一路从武威、张掖、酒泉到敦煌,穿过祁连山脚下的风沙口,才知道「丝绸之路」不是浪漫词汇,是漫天风沙、连绵驿站和千年驼铃。站在汉长城边看落日的时候,一个念头冒出来,虚拟货币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,和这条曾经托起欧亚文明的商路,会有半点关系吗?
仔细想想,还真有点意思。
丝绸之路,本质是信任和支付的通路。几千里贸易路上,一个商人凭着汉代驿印和几卷丝帛,就能走出长安和沿途各国做生意;而今天的 Web3 世界,一个以太坊地址就能跨越国界完成价值转移。过去的丝绸,是货币;今天的 Token,是数字丝绸。只是载体变了,逻辑没变:都是为了绕过地理和权力边界,达成交易、共识与信任。
我们今天站在嘉峪关脚下拍照,觉得这里是长城的尽头。但在唐代,它却是中亚商队进入中国的起点。张骞出使西域打通的这条路,后来支撑了整个汉唐的「以物易物」与「丝绸外交」。丝路上的每一场交易,都要解决一个根本问题:你拿什么做「钱」?
在货币制度不统一的年代,货币的本质是信用凭证。张掖出发的商人可能用的是汉五铢钱,但到了撒马尔罕,银币、黄金甚至骆驼本身都可能变成交换媒介。真正让交易流动起来的,是跨语言、跨文化的「支付协商」和对彼此身份的信任。货币的流通,其实建立在一种非常原始却高效的「去中心化」的共识系统之上。
事实上,「丝绸」本身在古代并不只是商品,它本身就是一种货币。
早在汉朝,朝廷就曾明确以丝帛作为军队和边地官员的工资。《汉书·食货志》载:「赏赐、俸禄皆以帛为上,帛可代币。」也就是说,在某些情况下,丝绸不只是用来交易的「商品」,更是可以直接代替铜钱、金银的「官方支付工具」。
特别是在边塞、战时或金属货币短缺的时期,丝帛作为轻便、耐储存、高价值的物资,甚至成为「外交硬通货」。《资治通鉴》记载唐朝对吐蕃「赠以帛万疋」,作为安抚和贸易交换。到了宋元时期,丝绸在中亚、波斯乃至东罗马帝国都广泛流通,被视为「来自东方的贵族货币」。
这也是「丝绸之路」真正的含义:丝,不仅是货物,更是路径上的「结算单位」。它的价值被沿线各文明接受,就像今天 USDT 或 BTC 被不同国家用户共同认可一样。过去我们用绫罗绸缎穿越边界,现在我们用数字货币横跨国界。
这种交易结构听起来古老,其实和今天的虚拟货币交易有着惊人的相似。现实中,在哈萨克斯坦、乌兹别克斯坦、尼日利亚等地,已经有大量贸易、移民汇款甚至零售支付开始使用 USDT 或 DAI 完成清算。你只要有个钱包地址,不需要银行开户,也不需要跑外管,几分钟内资金就能跨国到账。
尤其是 Telegram 生态崛起后,TON 链上 USDT 发行量迅速突破 10 亿美元,链上支付从炒作逐渐转向真实场景:发工资、做代购、请海外团队、采购服务器——一整套灰白地带的支付路径,正变得像发微信红包一样简单。
它其实非常像古代丝绸之路上「物物交换 + 通用货币」的逻辑:不是用你本国的那一套结算系统,而是大家共同信任的「第三种价值媒介」来完成交易。驼队换成了钱包地址,银锭换成了 Token,信任的方式变了,但信任本身的价值没变。
Telegram 为什么火?不是因为它能匿名聊天,而是因为它天然拥有跨境属性、加密基础与用户黏性。在微信之外,Telegram 是为数不多的「全球社交软件」,而 TON 恰恰是它在区块链世界里的延伸。
TON 是当前区块链公链体系中,最接近「丝绸之路」形态的一种尝试:它打通了通信、账户、支付与交易的全链路,用户可以在聊天框里完成钱包转账、接收工资、进行微支付,甚至构建 Bot 自动化交互逻辑。这套体系对非洲、东南亚、中亚的用户而言,是跳过银行和信用卡的现实路径。
TON 并不是孤例,Sui、Solana、BNB Chain 也都在走类似的「支付化」之路。只是相比其他公链的「DeFi 化」,TON 更像是在复刻一个「交易 + 身份 + 账本 + 通信」的全栈生态系统——它更贴近丝绸之路那种全要素协同的形态。
当然,每一次贸易自由化,背后都会迎来一次监管的回潮。
唐朝设立「市舶司」,专职管理海外商贸。《新唐书·食货志》记载:「市舶使专掌蕃货」,意思是只要你带着货物从海上或者边疆进入中国,就得在特定口岸申报、缴税、估值、换币。而市舶司不仅是贸易监管机构,也是当时最重要的外汇管理部门。
往前追溯,汉朝的「关都尉」掌管河西走廊的出入关卡,负责对西域商旅的通行、关税、身份进行监督;而宋朝则设置「榷场」管理特许贸易,并通过「交子务」监管纸币流通。这些制度共同构成了古代丝绸之路上真实存在的「合规框架」。
如果说各种区块链生态想要承担「数字丝绸之路」的角色,那他们迟早要面对一个和唐朝市舶司一样的现实问题:怎么在自由流通与国家监管之间,找到那个临界点。
首先是监管的角色问题。绝大多数区块链项目会说技术中立,但当它内嵌了钱包、上线了 USDT、金融借贷、链接了全球数亿用户,它就天然具备了「金融机构」的属性。它到底该不该被监管、谁来监管、按照什么法域监管——这些问题都需要回答。
其次是审计与合规。链上数据的确透明,但透明 ≠ 合规。你要做大额跨境清算,就得满足反洗钱、反恐融资等复杂要求,而这些往往意味着用户身份穿透、资金路径识别——这和 Web3 用户最看重的「匿名性」和「去中心化」之间,天然存在张力。
最后是税的问题。在传统贸易里,你带多少货物、经过几个驿站、换了几次马,都有人登记、估价、纳税。而在链上,P2P 的交易路径模糊,DeFi 的盈利来源复杂,国家该如何定义「应税交易」?谁来负责税基申报?这些都还是悬而未决的问题。
简单说,今天 Web3 支付所面对的一切监管难题,古代丝绸之路其实都经历过一遍。只不过那时候的挑战是地理和武力,而现在的挑战是代码和监管。
我离开敦煌那天,一路沿着 G215 国道翻越祁连山,手机时常没有信号。山路盘旋,远处是终年不化的雪岭,脚下是风化千年的戈壁与古道。在那样的地貌里,人显得渺小,技术也显得安静,仿佛数字时代离这里还有千年。
但正是在这样的沉默中,我想起了一个简单却不变的命题:人类的文明,从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穿越边界的努力。
古人用驼队和纸本通关文书,穿越的是地理与语言;今天我们用区块链和智能合约,试图跨越的是制度与信任。在丝绸之路的废墟上,我们不是第一次建立跨国结算系统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只不过这一次,我们用的是代码、地址和链上共识。
技术会变,路线会改,但那条「要跨过去」的冲动,几千年来从未熄灭。过去我们走的是实物丝路,现在我们尝试建立的是数字丝路。无论是古驿站还是智能合约,本质上都是一种相同的渴望——在秩序与混沌之间,我们总要为信任开辟一条可行之路。